2010-09-25中國時報【文/黃武雄(前台大數學系教授,教改運動領袖)】
【編按】為了完整表達台灣教育發展願景,本專題以三個最核心的問題請教黃武雄教授,請其以問答方式闡述二○三○時「理想的台灣學校」、「教育的功能和目的」、「台灣社會是否準備好了」,提供讀者深思台灣教育環境的困境與出路。
發展自我 ▲▼培養孩子獨立思考的能力,發展他們的創造力,需要給孩子很多遊戲與自由探索的時間;上圖為父親帶著小朋友觀察獨角仙標本,說明兩隻獨角仙為什麼要打架。下圖為幼稚園畢業典禮中,設計許多親子同樂活動。(陳振堂、黃子明攝)
問:廿年後,您理想中的台灣學校是什麼樣子?
答:二○三○年,我希望台灣一般的學校,能真的以學生為主體,教師不再是管理者。學生學東西不是為了應付考試、為了與人競爭、為了以後升學,而是為了興趣。大人們願意用比較開明的態度瞭解並尊重孩子,看到每一個孩子的潛能,與孩子做朋友,與孩子討論問題,而不是隨時準備說教。教師在學校不用花很多時間心力在考試、評分、比賽、獎懲、維持秩序、寫報告寫計畫,只為了向上級交代。他們可以用全副精神帶引學生學習、打開視野、討論與思辨。教育資源直接用在學生與教學上。
換句話說,那時台灣學校與今天歐美一般公立學校相當,教育正常化,學生的心智也得到充分釋放。今日台灣的中小學教育,從中央到地方,從地方到學校現場,大部分教育人員的時間精力,都耗在人力規畫、人的分類分等分級,耗在如何透過考試壓力使學生學習、如何透過管理使學生的人格行為受到規範;可是教育工作者的本份,原本是在協助學生打開經驗世界,發展學生獨立思辨的能力,以促發其心智成熟。這是兩種不同的教育觀。我希望廿年後,我們的社會能夠捨棄前者,認真經營後者。
前者的教育觀是「人與人爭」、是競爭、是評比,透過競爭評比去壓迫孩子學習。後者則為「人與事爭」,讓孩子的心力直接投入事情本身,「想把事情做好」是他學習的動力,他不必隨時被評比,被要求把別人比下去。人與人爭的地方,不只是學生,教師也一樣,人會陷入痛苦和扭曲。人與事爭,學生可以把心力投入文明的創造活動,自由的發展他自己,教師的努力也才有真正的喜悅與成就感。這才是正常的教育。
願景談了幾十年 台灣仍未準備好
問:台灣社會已經準備好要迎接這個教育願景?
答:我所描繪的,其實也不是什麼理想教育的圖像,它只是歐美一般公立學校在對待孩子的方式而已。我們很多人花大錢把孩子送到國外讀書,就因認同這種教育方式,為什麼我們不在自己國家用這樣的方式辦教育?
像美國競爭那樣激烈的社會,他們並不會把競爭帶到中小學的校園裡,因為他們比我們瞭解小孩,他們知道要保護小孩在成年之前不受競爭評比的扭曲,慢慢發展自己,長大了才會有所謂的競爭力。我們卻怕自己的小孩輸在起跑點上,希望孩子長大有競爭力,就要早早逼他承受激烈競爭,因為我們凡事還停留在「巫醫思考」,不深入複雜現象,只習慣用「類比」,吃肝補肝,吃腦補腦,希望孩子以後變成什麼,現在就立即要他接受什麼。
一個常見的說法是,小時偷東西,長大了就會偷盜。可是偷東西是因小孩還沒有私有財產的觀念,就像一些部落的族人一樣,這沒什麼對錯,很多部落財產是公有的。如果小孩在我們這種社會長大,他有機會慢慢看,慢慢想,便會弄清楚私有財產的觀念,自然長大就不會偷盜。我們太不瞭解小孩,用太多功課把小孩時間佔滿,小孩的想像力,創造力都會減弱,長大反而會變笨,至少腦筋會僵硬。人是活的,是不斷在變的,小時嘗試錯誤,自由摸索,長大了才會思辨,才有獨立思考的能力,不會人云亦云,這樣也就有競爭力。競爭力是自然的產物,不必把自己弄得緊張兮兮。
我談的只是平凡的道理。台灣的社會對於接受正常的現代教育,是不是準備好了?我並不樂觀,但我接受訪談,不斷重覆我說了幾十年的話,就希望我們儘早準備好。
作者:黃武雄,前台大數學系教授,教改運動領袖,妻為雲林縣縣長蘇治芬,子女在美念書,家人分散各地忙碌,行動電話簡訊家人是「連繫」的方式。黃武雄很深沈內斂,深藏對家人的情感與關懷,常以簡訊與蘇治芬分享對人文社會的省思。
他是一個數學系教授,一九九四年,他結合一群伙伴發起「四一O教改大遊行」,鼓動了台灣教改風起雲湧的年代,同年十月發現罹患肝癌,原本打算寫完最後一篇數學論文,卻一路執著掛心公共事務和社會運動,倡議社區大學理念,之後也投入千里步道運動。他是黃武雄,十餘年來,用生命不斷投入社會運動,也是教改運動重要推手。
教育改革推動十餘年,許多畸形亂象依舊存在,「教改一些成就應加以肯定,但仍有漫長路要走。」六十七歲的黃武雄回顧教改歷程,他感嘆地說,政府立法禁止體罰、教師自主性提高、學生自由度增加等,這都算是成就,不過,「如果不解決升學壓力,就來談課程改革、大學分類、國教向下延伸,可能只會惡化教育問題。」
「我年輕時,對獨裁統治有一種本能的反感,卻沒有反抗與犧牲的勇氣,只能在心裡憤慨或在私下批評時政。」黃武雄生在二二八悲劇與白色恐怖的年代,在美國柏克萊大學唸書時,正值反戰運動的高潮,他數度參加學生示威,也吃過警方的催淚彈。有次名歌手瓊.貝茲(John Baez)到學校演唱,當時夜很冷,學生都裹著被子聽歌,全場聽眾跟著附和唱歌,他還記得當時的旋律歌聲。
一九七二年他回到台灣,在台大與中研院工作,不久後就參與數學教育改革運動。他曾接任數學實驗教材的編寫工作,並赴彰化高中實地試教,同時巡迴五、六十個中學,每月又出版《數學教室》雜誌,公開討論數學教學,在各地捲起了數學教育改革的風潮。
黃武雄始終對公共事務抱持關心,從邊緣支持民主活動,到最後也走上街頭參與社會改造,八O年代還曾被特務機關「盯上」,更有「職業學生」在課堂旁聽,但他並未走上從政之路。他說:「在思想上,我是激進的人,但對從政,我一點興趣都沒有。」
他不斷思索與關心教育弊病問題,思考如何突破僵化教育。一九九四年,黃武雄等人號召兩百多個民間團體,發起四一O教改大遊行,近三萬民眾聚集於台北中正紀念堂呼喊教育改革。「我從不追求『善』,我要的是『自由』。」黃武雄長期主張,釋放學生心智是教改第一要務,學生的心智要先從密集的考試壓力下釋放出來,從威權的管理控制下解脫出來,「教育改革就是讓人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。」他感嘆媒體對教改欠缺公共論述。
四一O遊行後,黃武雄發現自己罹患肝癌,並已移轉肺部,醫生估計他只有三到六個月可活。此後,他鮮少出現在公開場合,每天靠著爬山、運動養生,度過生命重大危機;不過,依舊掛心教育和社會改造運動,去年還出現在推動十二年國教的遊行隊伍中。
「走在遊行隊伍中,內心充滿無奈悲戚,這麼多年了,教改前途仍渺茫,甚且愈走愈窄。」雖不知道還要走多久,但唯一確定的是,只要台灣學生的心智還未獲得釋放,黃武雄這位教改老兵就會堅定地走下去。(2010-09-03中國時報採訪/林志成、高有智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