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從94年平安夜決志,96年4月受浸歸主以後,我就應教會和福音機構之邀,在澳洲、香港,以至美加等地,做過許多口頭和書面上的見證,自覺信主太遲,而慶幸仍然有時間與活力,補交從前幾十年未作、遲作的功課,希望為上帝所喜悅,為他人所接納而已。我為什麼信主呢?我為什麼希望所有人,特別是我們炎黃子孫,都歸向基督呢?萬語千言,我不外是說:
作為一個人,我從宇宙的神奇,知道了造物之主;
作為一個中年而步向老年的人,我體驗了人力的軟弱和生命的空虛;
作為一個幾十年來讀中文、教中文的中國人,觀己觀人,我省悟到中國文化的力量不足-儒家則捉襟見肘,釋道則虛無、逃避,都疏遠、背離了那位超越而至善全能的神,所以能力、方向,都大成問題。一朝又一朝,一代復一代,始終開展不出現代民主與科學。中國人-其中之一就是自己-就要不斷向外跑。要中國人有真正前途,要中國文化有真正出路,要圓顱方趾的我們安身立命,唯一辦法,就是歸向基督。這些年來,移民定居澳洲,百感交集,所以卒之信主。
三年多以來,多蒙雪梨文宣團契、中信,先後出版了我那本《先入為主與先入、為主》。加拿大多倫多城北華人基督教會印行了我的《以心為心共傾心》,香港基督教文藝出版社又刊布了《孝道、心》,各書大意,都如上述。最近第三次北赴多城,參加佈道見證,主題是「難念的經,家家有」-我自己的那本,又如何呢?
提到這點,我實在惶恐而且慚愧-惶恐慚愧,並不因為俗話所說:「家醜不出外傳」-感謝上帝的保守:舍下至今還沒有甚麼值得八卦傳媒狗仔隊追蹤的事。現代傳媒厲害,真有所謂「家醜」,紙包不住火,一定欲蓋彌彰。而且,現在作為基督徒,我更加知道:軟弱是人類的普通缺點;知罪認罪的能力,是上帝給人的恩賜。個人與民族都是如此。如果「面子」至上,大講假話、空話,就陷溺更深了。我們看二次世界大戰之後,德國與日本對反省戰爭罪責態度的分別;我們看看自己中國人某些可笑的傳統特點,以及這些特點經過現代一些人所共見的因素而擴大、惡化,就可知了。
當然,面對大眾的見證,究竟和三兩知己密室談心不同,不過正如《傳道書》所說:日光之下無新事,人類的軟弱,所受的試探,古今中外,其實都差不多,都不外是將個人的財富、情慾、權柄、榮譽,代替了上帝;換言之:不外是「以我為主」而不是「以我為(去聲讀作胃)主」。從這個意義來說,也就無所謂外傳不外傳,他家與我家了。
我的那一本經,開首幾頁是一片空白、模糊,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可以找到一種神奇-神賜的奇蹟-藥水,復原上面的文字。其實,連封面都早已失去了。現在的封面-姓氏、名字,是好心的人補釘上去的。
好心的人就是我的養父養母。太平洋戰爭爆發那一年,他們把我這個不足一歲、「像水壺般大」的孤兒收養,百分之百視同己出,以至我十五、六歲時方才知道這個事實。廣東俗語所謂「唔知老豆姓?」(不知道爸爸姓甚麼),正是我的寫照。當時和以後,除了對他們更加感激之外,想起我那兩位「不知何許人也」的生身父母(尤其是懷我產我的母親,在與我這個幾個月嬰兒生離或者死別之際,何等悲苦,即使至今還在,都超過八十歲)。茫茫人海,不知何處追尋,不免頗為惆悵之外,真是毫無自傷自憐、怨天尤人之感。可能我本來就不是多情善感那一類人吧。
這些事情,幾年前在香港獲益出版社的兩本集體文集《童年》、《父親、母親》,我以「水壺、鐵箱、機關槍」和「螟蛉與託孤」兩篇文章,都講過了。總之,我後來每一想起,都感謝造物之主,從開始就給我這個鍛練,而又給我以力量,足以堪當。
因此,我也沒有詩禮傳家,書香世代的背景;沒有如手如足,同氣連枝的骨肉同胞。父親長期遠渡重洋謀生,我與母親相依為命二、三十年。在清貧之中,讀書成長,從事正當職業。中、晚年之間,又提早退休,移民樂土-這些,以前都謙說是僥倖,如今知道這是恩賜了。
六二、六三年之間,我以最優成績畢業香港崇基學院,而又被有力者排擠到外邊讀師範,從此沒有回饋母校的榮幸-求主賜我力量,使我漸漸能夠真正寬懷、淡忘、饒恕。那時,世界的資訊、交通,遠不如今日發達,我不能離開衰老多病而又同樣孤獨的母親,因此放棄了那位傳教士副校長芮陶菴博士(Dr.AndrewT.Roy)安排、保送深造哈佛的機會,以致後來多走了不少曲折的路,限制了心胸眼目的開闊。人情之常,我不免遺憾、惋惜;但自問沒有後悔。如果我當年單身在外,而母親在港孤獨罹病、逝世,那才終身痛悔呢!
當年在大學,從化學系轉到中文系,自覺地在課程之外,讀幾遍終生受用的儒、道經典,最喜歡拿來自解、自開、自勉、勉人的,除了《孟子》著名的「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……」那一節外,就是《論語》子夏所說:「君子敬而無失,與人恭而有禮,四海之內,皆兄弟也」-是的,「二三子何患乎無兄弟也」;不過,君子是否真的能夠「無失」呢?更基本的是:儒家所謂「知命守義」,自覺自勵的能力,從何而來呢?感謝命運的主宰者,又讓我這個聖經讀得不太遲,但又讀得相當懶的人,卒之在有生之年想到了。
「天地之大也,人猶有所憾」,這句《中庸》名言,早在十七、八歲唸會考課程時就讀到。是的:劉先主「得相能開國」,而「生兒不象賢」。諸葛亮「管樂有才」,可惜「關張無命」。鄭成功投筆從戎,力抗滿清,而有不忠之父,不賢之子,和年壽不永的自己。曹植曹丕,同是文學天才,而煮荳燃萁,相仇相妒。唐太宗神武英明,而動刀的對象,竟包括了三弟、長兄。《春秋經傳》第一段歷史就如《聖經》中人類第一對兄弟,以至總算是賢妻良母的利百加的兩個兒子,以至古今中外無數類似的骨肉相殘慘劇,比較起來,無兄無弟,反而是一種福氣了。真正的福氣是在無可強求,不必窮詰的環境與條件之中,能夠勉力尊主為大,順服、遵從神的教訓。很感謝造物之主,讓我在《聖經》之中,特別是馬可三:31-35、路加十一:27-28,耶穌基督的話中,得到這樣的慰勉,而不是怨天怨地,問這問那,結果徒然誤人誤己。
「情」之一字,可能蕩氣迴腸,終是誤人誤己。這是無數文藝作品的明訓與暗示,而所謂「情」,又絕大部分指謂著男歡女愛。許多上兩輩人只能暗戀自己的表妹、表兄,不少現代人悍然搶奪人家的妻室、丈夫。我所認識、敦厚純正、才華卓絕的詩人余光中先生,在許多表妹之中娶了其中最好的一位,做了幾十年的愛妻。愛妻承認:情人傳世之作八分一之中,那一百多首愛情詩,許多並非寫給她自己。有些也並非寫實。一切她都了然於心,總之不必追根究柢。在最近出版的一本傳記中,余先生說:「人難免會動情,如果控制得宜,也是一種智慧。」又說:自己很幸運,婚姻的「體質」好,否則一病就垮了。余先生伉儷,真是又誠懇,又坦白,有胸襟、有智慧。當然,最重要的,是誠如他所說:「幸運」。依據我們的信仰,是有恩賜。「發乎情、止乎禮義」,古老的儒家之教,早已如此;問題是:為甚麼自天子以至庶人,無數英雄豪傑,包括了古代以色列的聖王大衛,也在懸崖勒不住野馬呢?「世上無如人欲險,幾人到此誤平生」,所謂讀書明理,說仁說義的人也好不到那裏,現代中國非常顯赫人物的一位兒孫,最近在台灣的醜聞,就是最新的例子。古人說:「漢學家多貪財,宋學家多好色」。如果詳細舉例說明,可以編成幾本證道集了。幾十年來,自己認識的人,就有好幾位本來很有學術成就的,因為在財色的關頭上,一念之差,甚至一錯再錯,變成頭條新聞的主角!不敢幸災樂禍,也不只是兔死狐悲,而是懍然戒懼:情慾的陷阱,撒旦的魔爪,真的無處不有!如果同樣的試探,臨到自己的身上,誰又能誇稱自己呢?想到這裏,就要又一次感謝神的保守了。孔子說得好:「君子有三戒:少之時,血氣未定,戒之在色;及其壯也,血氣方剛,戒之在鬥;及其老也,血氣既衰,戒之在得。」(論語:季氏)
從孩童到耋老,要不偏離,要抵抗財、色、名、權等等引誘、試探,靠軟弱的內心自持,何如靠堅強的上主保守?
家庭的經,最後那幾頁,一般自然是兒女子孫。年華垂暮,許多人自然盼女望兒,偏偏多的是不孝不賢,難靠難倚。最慘是晚景淒涼,俗語所謂:「臨老唔過得世」。自己將來的日子,當然不敢妄猜,只可放在恩主之手。近年那幾頁,又要一次感謝上帝,讓我兩個女兒早已唸完大學,自己可以提前退休,移居南土,從此只須在雪梨的電視上,不必在故地的煙塵裏,看某些人的面口;讓我在兒孫的問題上,是可以淡然平靜,懂得不多求多冀。或者,我既然「前不知古人」,也大可「後不知來者」;「念天地之悠悠」,卻不必「獨愴然而涕下」。承上帝之恩,傳後人以道,那就很好了,如我這類根本不知何姓誰氏的人,更當如此。昔日所多瑪、蛾摩拉那千千萬萬的人,廿多年前唐山大地震,近日土耳其、台灣那些罹地震不幸之災的家庭,當年何嘗不竭力營謀,希望子孫昌盛?就以似乎比肉體生命高一個層次的精神文化來說,孔子是萬世師表,兒女就平平凡凡;李白、杜甫的後人,可能不懂平仄。將相本無種,自強不自強,龍鳳不龍鳳,父母也只應-而且也只能-努力盡責栽培,而不能-更不可-過於期望。播種的最初是神,收取的最終也是神,神的名是應當稱頌的。兒女孝順,甚至能夠繼志述事,我們可以經驗到天父的歡欣喜樂;兒女悖逆,或者爛泥扶而不上,我們可以體會到天父的失望、傷痛。想通了,我們就多一些向上的獻奉,少一些向後的牽掛。更重要的,是讓我們反省自己為人之子,當初有沒有過多的不孝?為人之父,當初教養兒女,有沒有根據聖經?-不管神給我們的,是直接的恩賜,抑或是間接的恩賜-鍛練,我們應當同樣地感恩。
我的那本經,以後會怎樣?我不知道,只知道據《聖經》而讀,應當是最好。約書亞記廿四:16的名言:「至於我和我家,我們必定事奉耶和華」。慚愧,我還要繼續加倍努力,才可做到。祈求上帝增加我的力量,增加我的信心。
★陳耀南教授是著名的漢學家,學問淵博,言談風趣幽默,深奧哲理,往往能深入淺出闡釋。退休前是香港大學中文系教授。
資料來源:海外華人福音網
後記:1.陳耀南(維基百科)